卻說,參與聯合文學所舉辦的巡迴文藝營期間,有幸聽聞駐營作家郭強生老師授課,課中曾詳細介紹此書,恰逢營中聯合文學書展,便以半價購得,卻因為瑣事纏身,延滯今日,方於颱風夜雨中拜讀完畢,驚為天人。

本書作者為谷崎潤一郎,曾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明治十九年生於東京日本橋(18861967)。

春琴抄,全文不長共計九十一頁,中文譯本中,卻有多達九頁共計五十六則註釋,其中又以日本官銜、音樂、戲劇、佛教用語等專有名詞居多。

初閱此書,首先目光為之一亮的是作者的敘述方式,他顛覆了我從前建立起的小說寫作模式,和曾經研讀過的小說寫作工具書中所提及的寫作公式,文中雖然使用的是作者全知的第三人稱觀點,卻使用揣摩的語氣,猜測的方式,旁敲側擊的帶出劇情,使讀者有種窺不得全豹,有如隔著數層簾幕觀看戲劇的朦朧感,再者,文中除了引用《春琴傳》傳中文作為舉證外,包括角色說話,皆於敘述中表畢不用引號,三者,小說寫作中,有一原則謂之「三的法則」,理論繁雜於此文無關在此暫且不表,總之是一種埋伏筆的原則,作者完全打破,簡言之,就是春琴抄中,幾無伏筆可循,全文由一段段分割事件組成,卻鮮明勾出角色樣貌、個性、特色、轉變以及小說脈絡,著實為文學開出一支新的寫作方式,雖目前並未讀過作者其他作品,卻為本作感到拜服。

以下,便要開始談春琴抄之角色與劇情,標楷體字型,為原文之引述,讀者卻不必擔心,並未讀過此書,因為我也是聽完郭強生老師介紹後才買來看的,真正的文學作品並不會因為事先得知劇情而感到不精采,反倒是會為此反覆琢磨而領悟其韻味,況且,或許你這輩子根本不會去看這種書,就算把這篇文章看完也是一樣。

春琴抄,主要是描寫女主角春琴與男主角佐助(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他當然不會千鳥)的愛情故事,是的,我想把它歸類為愛情故事,雖然比起一般的言情小說,它跟本引發不了讀者對愛情的憧憬,只會讓人去思考愛情的意義,到底何為真愛這種問題,在人性被扭曲到極致時,方能顯現其價值。

春琴,本名鵙(音菊)屋琴,生於大阪到修町的藥材商賈之家,家境極為富裕,又因其天生容貌端麗高雅,天資聰明穎悟,遠非常人所能及,尤勝其姊妹甚多,為其父母奉為掌上明珠,倍加寵愛,卻於九歲時患眼及,雙眼遂失明,只得停止習舞,轉而潛心研究三弦琴,性格卻因而有所變化。

佐助,生於江州日野,老家同樣也經營藥材舖,父親和祖父年少學習時代也都曾到鵙屋家當過學徒,佐助來的時候春琴已目盲。

他比春琴大四歲,十三歲時開始來當學徒,因此當時春琴九歲,也就是正當她失明那一年,不過他來的時候是在春琴美麗的瞳孔已經永遠封閉之後了。佐助對這件事情,一直到往後的歲月都不曾因為未能看過一次春琴的眼瞳之光而有所遺憾,反而當作是幸福。如果知道失明之前的容貌的話,或許會感到失明後的容顏顯得不夠完美,幸而對她的容貌沒有感到任何一點不足的地方,在他看來從一開始那就顯得是圓滿具足的了。

春琴的三弦琴師父春松檢校家距離道修町鵙屋一公里多一點,春琴每天都要由小學徒佐助牽著手走路去上課,春琴只當他是一個下人使喚,這在往後的日子裡依然如此。

我在此不再細說整個故事,只將情節快速帶過,並提出幾段重點。

佐助因為必須每天聽春琴上課,漸漸對三弦琴起了興趣,他將所得的錢積蓄起來,偷偷買了一把三弦琴,藏起來,在夜深人靜時取出,躲在壁櫥裡,輕輕撥彈。

對這黑暗佐助一點也不感覺不方便,因為盲人經常都處在這樣的黑暗中,一想到小姐也是在這樣的黑暗中彈著三味線時,便覺得自己也同樣置身於黑暗世界是至高無上的快樂。

有兩個事件為故事的重大轉折,其一就是佐助夜彈三弦琴為人發現,經一番波折之後成了春琴的弟子,習琴中常被春琴施加打罵,更時常哭出聲來。

每天晚上光是琴和三味線的聲音就要聽到深夜,已經是夠吵人了,現在偶爾還加上飛來春琴語調激怒的斥責聲和佐助的哭聲,到深更半夜還經常傳來。

旁人勸阻時春琴反而更加正襟嚴肅地說,汝等莫以妾為少女而侮蔑吾,竟敢冒犯藝道之神聖,縱然年幼苟若教人即為人師,師有師道,妾授佐助琴技素來非以一時兒戲,佐助生來雖好音曲,然以丁稚之身難以拜堂堂檢教為師,如若任其獨學又頗為憐憫,妾雖未臻成熟,仍代為師,但望達成其所願也,汝等有所不知,當速速由此退下。

其二,為春琴面容在熟睡時遭人以滾水潑灑報復,從此面覆頭巾,避不見人,佐助為了春琴說不希望任何人看見她,而刺瞎自己的雙眼。

春琴接著又說不久傷口癒合以後,繃帶就不得不拆掉,醫師也不會再來了,這麼一來其他人姑且不管,只有你,這張臉是免不了會讓你看到了。好勝的春琴或許也一股氣受到挫折,竟忍不住落下淚來,從繃帶上頻頻壓著擦拭眼淚,讓佐助也黯然說不出話來,只能陪著一起嗚咽。

此時,作者對於佐助將自己刺瞎的過程,有非常詳盡的描述。

有一天早晨大清早,佐助從女傭的房間悄悄拿出她們所用的鏡台和縫針來,端坐在寢室,一面看著鏡子一面把針往自己眼中刺去,用針刺的話眼睛會看不見,他並沒有這方面的具體知識,只想盡量採取痛苦較少的方法變成盲目而試著用針刺進左邊的黑眼珠,要朝黑眼珠刺進去似乎並不容易,不過眼白的部分堅硬針刺不進去,黑眼珠卻是柔軟的,試過兩三次後就碰巧噗哧一下感覺刺進了兩分左右,忽然眼球出現一片白濁,自己知道正逐漸失去視力,既沒有出血沒有發熱也幾乎沒怎麼感覺疼痛,這是水晶球體的組織被破壞所引起的外傷性白內臟。……

……他一面摸索著一面走道後面的房間去說道,師傅,我已經變成瞎眼了。從今以後一輩子都看不見您的臉了,在她面前叩頭說道。佐助,你說的是真的嗎?春琴只說了這麼一句,便長久之間沉默下來沉思著。佐助在有生以來和往後的歲月之中,從來沒有比這沉默的幾分鐘之間感覺活得更快樂過。

佐助不痛嗎?春琴問。不,不痛。跟師傅的大難比起來,這一點小事算得了什麼?那天晚上我竟然睡得不知道有惡人偷偷潛進來,讓您吃了這樣的苦頭,想來想去都是我的疏忽,每天晚上讓我睡在隔鄰的房間,就是為了要注意這樣的意外,結果竟然發生這樣嚴重的大事讓師傅您受了苦,自己卻平安無事,這怎麼能夠心安呢,應該要受到懲罰的,我想求神降給我災難,卻祈求無門,只好向祖先祈願,朝夕膜拜。或許靈驗了吧,感謝一償宿願,今天早晨起床兩眼就這樣瞎了,一定是神明也聽到我的心願可憐我吧,師傅、師傅,我看不見師傅改變的樣子了,現在仍然看得見的,只有那三十年來已經烙印在我眼底令我懷念的容顏。請依照一向以來那樣,毫無顧忌地把我放在身邊隨意使喚。眼睛忽然瞎掉之後,可悲的倒是動作舉止不順心,想要做好吩咐交代的事情恐怕也會東倒西歪慢吞吞的,至少身邊雜事的照顧,希望能不假別人的手。

後來春琴過世,文末細膩的描述佐助彈奏《春鶯囀》這首春琴所譜的曲子,自「缗蠻黃鳥止於丘隅」始,至佐助心情,有句話我很喜歡,人只要不失去記憶,就能夢見故人,然而像佐助這樣只能在夢中才能看到生前對象的人,什麼時候是死別,恐怕都難以分清了。

隨後在為美的意境中話鋒一轉,帶到佐助與春琴一將子女生下就立即將之送人之事,一棍將讀者打醒,最後以這句話作結。

佐助刺瞎自己眼睛的事情傳到天龍寺的峨山和尚耳裡,他說能於轉瞬間斷絕內外,使醜轉回為美,其禪機可嘉,庶幾達人所為。但不知讀者諸賢是否也能首肯。

老實說,如果我在聽完郭強生老師的課之前就看過此書,我一定會覺得中間的情節極其變態之能事,但郭強生老師是這麼跟我們說的,愛情,只存在於兩個人之間,是彼此的信念,身為外人的我們,除了單單憑空揣測,有能懂得什麼?春琴抄在短短幾萬字之間,寫出了靈魂的重量,它讓我們去思考靈魂如何運作?生命是什麼樣子?

不同於一般的言情小說,男俊女美的主角彼此愛得死去活來,春琴的性情極度暴戾,佐助出身低賤,作者在劇情步步推進中考驗著我們,如果她失明你能接受嗎?如果她每天把你打得死去活來你能忍受嗎?如果她甚至連容貌都毀損了,你還願意為她付出嗎?

他們相信著外人不會懂的愛情,並用一生去實踐,包括春琴將小孩送走,包括佐助刺瞎自己的雙眼,愛情絕對不會是美好的,作者點明了這一點,每一天都需要燃燒自己的生命,磨耗自己的靈魂,當一個靈魂被消耗到殘破不堪時,真愛方能被見證。

世間又有誰有如此能耐,能為了愛而苟活,能於轉瞬間斷絕內外。

 

窗外,雨依然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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